但是问完这些,我必须往下问,这是一期节目,我是记者。
“你为什么要面带微笑?”我指的是她踩猫的时候。
“我笑了么?”她是真不知道。
“你是说你都没觉察到自己脸上带着笑容?”我心里咯噔一下。
“是。”
“怎么踩是他们给你的指令么?”
她毫无犹豫:“不是。”
“那为什么要选择踩它的眼睛呢?”我问。
“这个细节不要描述了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想再谈起这些细节?”
“如果再谈起这件事,好像又勾起我这些仇恨,不要谈这些了。”
“你是说你把它想象成你仇恨的人,我可以这样理解吗?”
“对,可以这么理解。”
“你踩的时候能听见猫在叫吗?”
“当时头脑一片空白,好像什么都没想过,也没有感觉到什么。”
“你没有意识到脚下这是个生命?”
“没有。”
“你后来为这件事情自责过吗?”
“嗯。”
“你曾经有过极端的念头吗?”
“有过,我总感觉我内心受的伤,好像任何人都帮不了我,这些不谈了,我不想谈这些。对不起。”
她哭了。我知道她痛恨在别人面前流泪,对她说:“你去房间休息一会儿吧。”
她起身离开,我们几个在房间里等着,没人说话。过了十几分钟,我去敲她的门,没有反应。我突然想起,她的同事提过她有美尼尔综合征,这种病受到惊吓或是情绪极激动时可能会发生晕眩,我大声叫来服务员打开房门。
她蜷在床上,缩作一团,手指僵硬痉挛,撕扯着枕头。我蹲下来,给她把脖子上的丝巾解开,她皮肤滚热。我试着去触摸她的手,她挣开了我。
我们叫来医生,注射了十毫克的安定,她才平静下来。
我和老范坐在床边看着她。
慢慢地,她睡着了。
回去路上,大家都许久不说话。
小宏说:“你的问题太刺激了,让她窘迫了。”他看了看我,又安慰性地补了一句:“当然,你也不能不问。”
之后谁也不再提这件事,包括老范。夜里,老范睡了,我睁着眼睛,台灯的光拧得很微弱。本子上什么也看不清,我还是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下来:
“作为一个记者,通往人心之路是如此艰难,你要付出自己的生命,才能得到他人的信任,但又必须在真相面前放下普通人的情感……在这个职业中,我愿意倾尽所有,但是,作为一个人,我是如此不安。”
放下笔,我给王发了一条短信,希望她了解这个采访对我来说绝不轻松,但是我希望,承受痛苦对我们都是一种清洗。
她没有回。
后来我才知道,老范在机房编这段的时候也很挣扎。王的脸作了遮挡,但镜头里可以看见她脸上带着的那点笑容,侧影的弧度。
老范说一直不敢看那笑容,总是下意识地用机器挡住眼睛。她知道很多人都期待着王在镜头面前低头和忏悔,以便宽恕她。
“她的表情即便不是哭泣,最少也应该是沉痛的。”老范写道,“可是她居然笑着。”
机房的深夜里,老范再次面临“双城的创伤”时的选择:要不要把这些人性复杂的状态剪上去?会不会违背观众的愿望甚至触怒他们?
她说后来想起我告诉她的一件事。
非典的时候,小鹏目击过一件摧折我心的事,当时我转身走了,他没来劝我,去跟大家会合吃饭了。我找了个地方坐了一会儿,也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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